郝景芳：每一个孩子都是小兽，我们不要那些伪装的顺从，我们等待真实的超越｜二湘空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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郝景芳
文/郝景芳
每个小孩成长的过程，都是从一只小兽逐渐成人的过程。
今天就想说说这只小兽。
前几天快要开学了，女儿和全国小学生一样，狂补暑假作业。
家里每天都充斥着补作业的“欢声笑语”。
姐姐起床看电视，撒娇耍赖说“我不要写作业”。我跟弟弟说：如果姐姐上午写完两篇作业，中午我就给你们买麦当劳。于是弟弟就拼命推姐姐进屋写作业。弟弟用力推姐姐屁股，姐姐大笑着抵抗。弟弟笑着喊“妈妈快来帮忙抬姐姐一下”，姐姐笑着喊“哎呀你们别把我拆了呀”。过了一会儿，就听到弟弟跑过来告状：“姐姐进屋去了，但是又躺到床上了。”姐姐哈哈大笑：“你来抓我呀！”
弟弟告状姐姐：“她不好好写作业！”但是当我告诉弟弟第二天他要去幼儿园了，立刻哇哇大哭“我不要去上学！就不要去上学！”——将双标进行到底。
姐姐好不容易答应了在屋里坐下写作业，耳朵竖得老高，听见我和弟弟玩什么的蛛丝马迹，蹭一下就奔出来说“我也要玩”。我说“这都是小北鼻玩的”，姐姐说“我就是小北鼻”。
反正是馋、懒、贪玩样样齐全：一说麦当劳就都来精神，一说作业假装没听见；劳动自律都不行，拆家作妖第一名。
好在开学了，神兽终于归笼了。
9月1日才应该是母亲节。
经常有妈妈问我：我家孩子出去总是打人，怎么办呀？我一般都会问：孩子几岁了？只要回答是4岁以下，我就会说：没关系，这是阶段性的，最好的方法就是物理控制。
这是什么意思呢？很多小孩在0-3岁都会有一段时间“攻击性”释放的时期，这段时间，孩子就是会无端攻击其他小孩，打人或者咬人。
这段时间父母当然需要管束孩子，不能让孩子随意打人，但无需担心，孩子没有什么毛病，也不是道德品质不好，只是纯粹生理上的本能。父母需要在这段时间更精心地跟在孩子身旁，只要孩子伸手打人，父母就拉住孩子双手，抱住孩子，不管孩子怎样冲动，父母要冷静稳定，控制住孩子，告诉孩子“不可以”。不需要讲大道理（讲了也不懂），也不需要打骂，只要简单直接，反复告诉孩子“不可以打人”就够了。
这段“攻击性”时期一般不超过6个月，几个月之后，这些症状就突然消失了。无论是我自己，还是我认识的妈妈，已经有多人证实过这一点。
这只是孩子体内的小兽第一次觉醒。
人不是上帝造的天使，人是草原上强悍生存下来的兽类。
孩子首先是一只小兽，在慢慢教育的影响下才长大成人。
每一个孩子都馋、懒、贪玩，这是小兽从上亿年进化史中遗留下来的生存本能。馋多好啊，看见糖和脂肪就要吃，这才能在贫瘠的草原上活下来。懒多好啊，多余的能量一点都不花，这才能坚持过饿肚子的岁月。贪玩多好啊，总对新奇未知感兴趣，才能寻觅到新鲜的果实，开辟一片新天地，活下去。
每一个孩子都易怒、爱哭，有时候大声发脾气，有时候羞怯逃跑。小兽都会“战或逃”，这是它们生存的基本要务。面对自己能抗衡的对手，用发怒吓唬对方以达到自己的目的。而面对自己不能抗衡的对手，二话不说立马逃跑，跑得晚一步都可能会丧命。孩子在陌生环境羞怯谨慎，也像是小鹿或者小兔一般，随时准备撤离。
每一个孩子都会“保护自己”。保护自己是如此根深蒂固的本能，以至于人一辈子往往都会在自保的推动下做出各种选择。面对有危险的环境或者他人，孩子的本能反应是“避祸”，可能是用顺从的方式，可能是用伪装或撒谎的方式。不要问孩子从哪儿学会撒谎，它们从变色龙祖先就学会了撒谎。真正该问的是孩子从哪儿学会了诚实。
每一个孩子都有攻击本能、抱团本能、复仇本能、领地本能、身体欲望本能……，这些本能都是小兽的本能。
这样的小兽，最终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，慢慢长大成人。
只是有的是自愿成人，有的是伪装成人。
教育的首要目标不是成绩，而是成人。
其实很多人到成年也没有真正成人。只有成年的躯体，却没有高于兽类的精神意识。在生存本能、食色本能、自保本能、攻击性和领地意识之上，什么都没有。没有对他人的同理心、没有对道德的底线意识、没有对每个人的尊重、没有对社会契约的默认、没有对权利与责任的清晰界定、没有历史的反思、没有抽象概念的辨析、没有对承诺的敬畏、没有对公共社会的关怀、没有对更高理想与价值的追求、没有对尊严的誓死捍卫。
这些“没有的东西”，才是“人所拥有的东西”。
很多时候，我们在管教孩子的时候，解释不了的问题是“为什么不做一只小野兽，而要做人”。为什么不能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？像人一样规规矩矩坐着有什么好？为什么不能像树袋熊一样每天睡觉？像人一样忙忙碌碌学习有什么好？为什么不能像小鼠一样见着什么吃什么？像人一样什么零食都不能吃有什么好？为什么不能像狮子一样打遍天下无敌手？像人一样不能打架、不能逞威风有什么好？
很多成年人也解释不了，于是只能用“听话”来教育，用“不听话就揍你”来回答。反正你别问，服从就好。
而之所以这样简单，是因为很多成年人自己也没想清楚。
很多成年人自己也回答不了，为什么不能像猩猩一样三宫六院，为什么不能像老虎一样占山为王，为什么不能像狼一样阴狠诡诈。于是，很多婚姻的承诺形同虚设，堂而皇之四处留情；抢夺地盘无所不用其极，稍有势力就强横霸道；在职场推行丛林法则和狼性文化，认为所有洁身自好都是迂腐不化。
做兽比做人爽，何苦要做一个受苦受难的人。
回答不了“为什么做人”的问题，其实就没法在孩子的教育上让孩子“长大成人”。
做人意味着种种“不爽”，种种“约束”，意味着要抗衡在自然界上亿年形成的生物本能，这是很让人苦恼的的事情。为什么要这样做呢？
传统的回答是：皇帝为了自己的统治，给人下了法规牢笼。皇帝压到官员、官员压到百姓、百姓压到自己家里的孩子。老实的百姓会告诉孩子：出去夹着尾巴做人，可万万不能撒野，否则会被杀头的！
什么叫“夹着尾巴做人”？就是藏起兽的本性，假装是一个人。有多少人在社会规训下衣冠楚楚，但暗地里实行着狼的阴狠、豺的无情、猩猩的后宫成群。
这个答案让我们满意吗？我们教育孩子，就是为了让孩子怕杀头、夹起尾巴做人吗？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吗？
当代仍然有父母用恐吓规训孩子：不听话，就要挨揍，就要被社会毒打！一些孩子也确实因为怕责打而守规矩。
但是，恐惧是“成为人”的第一动力吗？
不是。恐惧只是“伪装成人”的第一动力。
什么是“自愿成人”的动力呢？
回答这个问题之前，我想先聊聊对孩子“接纳”和“约束”的问题。
在这个暑假夏令营中，我们有多个营的老师都遇到“我们到底要给孩子爱与自由”还是“要给孩子严格与规则”之间的纠结。童行书院的老师一直都是以爱孩子而闻名，非常能尊重孩子，给孩子宽容而温暖的场域，让孩子感觉自己被看见、被包容。
但是这种场域下，就会有孩子过于散漫而出现难以自我约束、扰乱规则、做不到该做的事、与人冲突、沉迷玩耍之类的行为。
出人际关系问题的孩子也有不少。有的孩子不懂如何与人相处，会显得霸道而爱占小便宜，导致全营的孩子不接纳；有的孩子对小组活动漠然不参与，导致其他组员充满无力的抱怨；有的孩子过于冲动，和其他孩子打闹时把握不住分寸，常常引起投诉。
对所有的问题，我们的老师都会尽量温柔而耐心地管束，但由于不是军事化管理，也不采用雷霆万钧的压制，在管束的约束力上有时候不会立竿见影。
于是我们老师私下有很多对于“宽容”和“管束”的度设在哪里的讨论。
首先，完全无约束的自由，不能帮一个孩子成人。
之前有一些创新学校，是完全不赞成对孩子管束纪律，认为只要有爱与自由，孩子就能自己发展得很好，发展出超越精神。但是从旁观者的视角，会看到这样的学校出来的孩子时常有不礼貌、在公共场合过于自我而乖张、不能尊重他人的问题。只有少数自成的个体，对多数孩子来说，毫无约束的自由只会成就涣散的灵魂。
而另一方面，父母和老师如果对孩子不够接纳，会出现另外一种问题：孩子表面和背后判若两人。
营里有很多孩子给老师留下的印象和父母的认知不同。其中有一个比较极端的孩子，在老师面前是最优秀的模范生，聪明谦和有礼貌，想必在家长面前也是如此，但在老师不在的时候，扇其他孩子耳光、用脏话骂人、有意或无意用小刀伤人，至少对四五个孩子有类似行为。而这个孩子的家庭，恰恰是非常严格管教的家庭。
为什么严格管教的家庭，反而会出现问题学生？原因是在不够接纳的父母师长面前，孩子的“小兽”的一面并没有被看见、被驯服，而是被压抑下去、被隐藏起来了。存在于体内的本能始终在体内，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。
没有哪个孩子生来就是菩萨，如果幻想自己生了一个菩萨，那么孩子身体里那只隐藏的小兽，会在看不见的地方修炼，更为强大。
没有约束不行，没有接纳也不行。那如何做到既有接纳，又有约束呢？
（1）不接纳：我家孩子没有、也不能有这些贪嗔痴妄的坏毛病。
（2）接纳而约束：我家孩子身上有这些贪嗔痴妄都是正常的，我慢慢帮他学习修改调整。
（3）不约束：我家孩子就是有点贪嗔痴妄怎么了，他就这样，高兴就好。
其中，（3）是我们都不能接受的。（1）和（2）的区别就在于是否起情绪。当你觉得一件事不存在、也不能存在的时候，一旦发现它存在，就会震惊而愤怒，想要立刻消抹下去。例如发现孩子犯懒、说话不算话、顶嘴吵架的时候会异常愤怒，希望立刻消除这些缺点，就会发火，像擦干净桌上的污点。
当你意识到一样东西是天然的、正常的、人皆有之的，你就不会对孩子出现的状况震惊愤怒，而是知道这只是孩子又一次服从于本能。你知道这是每个人生来骨子里就有的，就会平静接受，但会继续帮助孩子改进。也许“说话不算话”需要500次锻炼才能做到一诺千金，你不急躁，会有耐心让孩子一次次锻炼。
其实我们成年人，又何尝能做到体内完全没有小兽的存在！如果真能做到，我们又何至于想减肥和自学这么困难！我们喜欢放松休息，刷手机停不下来；喜欢吃吃喝喝，跟朋友在夏夜帐篷底下聚会；喜欢帅哥美女，喜欢身体感官的各种享受。我们受气了像炸了的刺猬难以理智，遇到挫折像乌龟躲到壳里不愿意再前行。
其实想一想，一只懒惰的、耍滑头的、偷吃美味的、有时冲动易怒、有时又活泼泼软萌萌撒娇的小动物是多么可爱啊！
我们不为了孩子的本能发火，我们只是坚定地相信：小动物可以变为更好的人。
最终说回到如何让孩子“自愿成人”。
在暑期营里，有一个细节耐人寻味：在某个宿舍里，因为营地场地派去的宿管老师制定政策孩子不喜欢，两个伶牙俐齿有胆量的男孩一同辩论，愣是把这位宿管老师说走了。
正在我们觉得头疼而束手无策的时候，童行的麻瓜老师去帮助这个宿舍制定了孩子们都认可的规则。后来孩子们都很接受麻瓜老师的约束。
回家之后，其中一个小男孩对妈妈说：“麻瓜老师就是我们的神。他管我们是听的。”
这说明什么？
说明孩子们并不是抗拒一切管束的野人，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浑人，他们可以接受规则约束，但前提条件是他们感受到平等的尊重，前提条件是规则是他们共同认可的。你越尊重孩子、规则越公平，孩子们自愿接受约束的意愿就越强。
孩子们是这么通透啊，他们“成人”的火花就蕴含在他们身体里。
说到底，只有两个关键要素：超越与同理。
超越，指的是一个孩子发现自己心中的闪光，意识到自己有活跃而真实的精神世界，发现自己能让那光不断升高，升到自己向往的蓝天白云。这样的超越能让孩子驯服自己的懒、畏难、逃避与情绪化。
当孩子在青春期的自我认同指向了诗人与哲人，自然会渴望思考深邃的问题，不甘于庸碌，宁可做痛苦的苏格拉底也不想做一只快乐的猪。此时的小兽会理解星空、正义与尊严，他们并不是因为恐惧而假装为人，是因为向往才有了进化的热情。
同理，指的是一个孩子发现他人与自己的同样的人，做事需要考虑到他人的感受，就像希望他人能考虑自己的感受；他会发现所有人都需要遵守公平的规则，每个人都都不能特殊化。这样的同理心能让孩子驯服自己的自私、攻击性、狡诈与投机取巧、贪婪和偏狭。
当孩子在社会化的过程中得到了尊重，也懂得尊重他人，他会很容易知道如何与人沟通交流。他知道每个人都是规则之下平等的人，因此可以做到不卑不亢——既不屈从于看似强横无礼的老虎，也不欺侮看似脆弱无力的青蛙。他懂自尊，也懂界限。
超越与同理，都需要教育者的引导。
超越的底层是看见自己，同理的底层是看见他人。
当我们谈到教育，我们在谈些什么？
我们谈的是通过教育，把人区分成三六九等吗？我们谈的是通过教育，让孩子踩着他人肩膀向上爬吗？我们谈的是通过教育，让孩子感受世界的冷漠和竞争吗？我们谈的是通过教育，让孩子陷入成绩的牛角尖抑郁悲伤吗？我们谈的是通过教育，让孩子习惯于孤立、学不会与人相处吗？我们谈的是通过教育，让孩子学会伪装自己，而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展露爪牙吗？
教育核心功能，首先是让人成为人。从生理的人，成长为精神完整的人。
这不能靠背诵和默写来达到，只能靠教育者以信念为引导，以一颗心影响另一颗心。当我们无法苛求外在环境，我们至少可以由父母营造让孩子成人的场域，帮孩子选择支持他成人的场域。
一个孩子只有完整人格都被认可，才能生成对他人的同理心，才有高自尊和对底线的坚持。一个孩子只有自己的想法都被尊重，才能生成对社会公约的尊重、对承诺和规则的敬重。一个孩子只有经历引导和深度思考，才懂得抽象的价值、时间的厚度。
这些不是读到博士的知识要求，这些是可以在日常起居坐立行走中践行的认知。一个孩子能平等与他人对话、能跳出自私制定公共规则、能遵守约定，都已经是成人路上的巨大进步。
教育者需要有宽广的耐心，看到野蛮小兽的行为而不失去信念，不以愤怒去压制，而在接纳的基础上提出更高的要求，相信他们可以做到。
我们不要那些伪装的顺从，我们耐心等待真实的超越。最终，我们相信每一只小兽体内生成自我进化的力量，喷薄而出，带他们进入寒风凛冽的高空，让他们呼吸到自由的风。
在那高空，他们会看见世间众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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